【老九门/一八】《似是故人归》番外《四时歌》
1.想想小伙伴们应该都收到本子啦_(:з」∠)_就把这个番外扔出来,冬的番外是之前的不要诧异。
2.正文的修改版这几天就修改覆盖了,其他几篇番外想起来就去改【 这几天也会把故人归的TXT扔上来,也算是最后的温柔了_(:з」∠)_。
《四时歌》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 苏 轼
四时·春
收到张启山要来拜访的消息时,齐铁嘴刚收拾完香堂,正撸起袖子喝一口小满奉上来的今年早春第一杯洞庭毛尖。
算命先生安静下来后温润的眉眼被雾气挡在后头,怕烫地啜了两口茶后将茶杯递给一旁候着的小满:“等人来了,再泡一壶。”
小满“诶”一声算是应了,收拾收拾桌上茶具便扭头去了后厨。掀开门帘前,听见院子外头传来了小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他端着刻了八仙过海的檀木茶盘心里有点犯嘀咕——这张启山是去年初夏来了长沙,彼时不过一落魄的进步青年,哪知过了大半年,这张启山手底下竟有了些人脉,也可以进出长沙的上流社会了。
张启山也是去年腊月中来拜访的他家八爷,客客气气地带着身旁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拎着些年货前来寒暄。
小满知道他家八爷一向是热脸冷心,有客来总笑着侃天侃地。待客走,脸上的笑容敛了去,过上一天,便能把来客忘个干净。可这张启山不一样,他连续来了三天后,齐铁嘴第四天清早在香堂后一小小书房仰着算卦象时,忽然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从此小满便看见九门八爷和当时在长沙城里还排不上名号的张启山隔几天总要见上一面,聊得客气,多是些文绉绉的话。这张启山走时还会笑眯眯地留一下他家八爷,带着杀伐气的眉眼像是被什么软化了般,温声道一句:“八爷不必相送。”
端着刚泡好的新茶往八爷见客人那屋去的小满叹口气,想起他们八爷算卦象时那个笑,不知怎么的就想,这张启山说不定非池中之物。
也确实让小满说中了。
半月后,张启山成了长沙布防官。
齐铁嘴家院儿里那棵百年桃树绽出今年第一朵桃花时,张启山又变成了张大佛爷。一时间九门格局重新确定,此后几十年未曾有过变更。
齐家院落里,拿着鸡毛掸子扫檐角蛛网的小满百无聊赖地听桃树下那闲坐的二人谈话。
这个时节,吹来的风已有了几分暖意,桃树已被吹开了许多嫩粉花苞。石桌旁的军阀刚穿上军装,本就生得剑眉星目,这身板正的军装更是衬得整个人气宇轩昂。
“先父迁坟之事多谢八爷。”
黛蓝春衫的算命先生眉眼弯弯:“没什么,能帮上一二也是齐老八的荣幸。”
说罢他摆弄了几下手里白纸,纸上钢笔墨迹行云流水,正是张启山为他父亲写的悼文。
齐铁嘴将注意力移到落款处“逢瑞”二字。
“佛爷的表字起得……”齐铁嘴眉头微皱,捏着白纸的手轻微动了几下,忽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也是剑走偏锋。”
“哦?有何看法?”张启山端起桌上的新茶,清香经鼻端入了肺腑,别样的舒畅。
“看法说不上,”玳瑁眼镜映出几瓣落花,齐铁嘴抬手为张启山又添了一杯热茶,“只是为您取这个表字的人,是真的希望您顺顺当当。”
张启山脸上的笑意缓缓凝固成一丝怅然衔在嘴角,他仰头见桃粉如盖,无意识地摸索着手里重新暖起的茶杯:“先父曾说,我小时候得一位高人算命数,注定一生坎坷。”他把视线重新投向正打量自己的齐铁嘴身上,“可我不信。”
齐铁嘴听了他这句话,便知趣的未再将手里卦象继续下去,张启山的命数也一并被压在了他那句“可我不信”里。
许多年后的格尔木下着小雨,张启山站在滴水的屋檐下负手而立,轻盈的雨丝飘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生命的末尾,他终于信了当年的判词。
垂老的张启山眼前浮现的是少时父亲将他一生判词说给他听时,他不曾信过的轻狂。还有那天他说不信命后,齐铁嘴将手里掐着的卦象停了下来,颊边酒窝若隐若现,嘴角弯起。
“佛爷您百无禁忌,自然不怕这些。”
回忆里阳光亮得暖人了,算命先生在长沙晚春的桃花香里起身送客,极为平常地喊住了准备出门的张启山。
“佛爷。”
那年春深桃花如盖下风华正茂的张启山回头,多年后疗养院里苍苍老矣的张启山也回头。
“老八字‘顾之’,三顾的顾,喜之乐之怨之的之。”
张启山露出脸颊上那枚本不该属于一位铁血军阀的酒窝。
“顾之。”
四时·夏
张府自迎来主人的生日晚宴过后,住进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九门八爷。这齐八爷晚宴时被狗五爷和解九爷联起手来劝酒,二话不说干了三杯白的,扭头佛爷拿着高脚杯和他喝了半杯红的,三爷又端了一杯烧刀子过来说喝了这杯酒就当你认了嫂子做姐……这么乱七八糟几杯酒下肚,九门神算就……人事不省了。
好心的张副官本想把他扶到二楼客房,刚走到楼梯上便被张启山拦下,让送到刚建好的后院去,说二楼闷热,后院通风,环境和齐家差不多,八爷能睡得舒服。这人嘱咐完好像还不放心的样子,将软成一滩烂泥的算命先生从副官手里接过来。
齐铁嘴虽个子高,但不算沉,张启山便轻松地半搂半抱着往后院里去了。
张副官很想给他家佛爷竖个中指。
没成想齐铁嘴这一住就是小半月。这小半个月的长沙像个火炉,闷热无风,张家后院里刚移栽的几棵柳树叶子蔫儿了吧唧地垂在半空里,抓着树皮的蝉也喊得声嘶力竭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热得摔下枝头似得。
这么热的天,张副官不懂,为什么齐八爷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张启山——吃饭跟着走路跟着,连晌午张启山头上顶着大太阳去城外空地练兵,齐铁嘴也得抓一把瓜子花生坐在一旁的阴凉地里。
……阴凉地也热,算命先生身上那层薄薄的夏衫已然湿透了,仍坚强地坐在原地,满头大汗也不忘帮张启山训那些意志力不坚定的兵。
张启山:“……”
这算命的这几天怎么回事,和狗皮膏药似得。
好奇心着实打败了这位尚未满而立之年的军阀,休息之时他手里拿着毛巾边擦汗边走向已经快晒虚脱的齐铁嘴,递给他一壶水。
“干啥呢,回去吧,天这么热,你受不了。”
自两人熟悉起来后少有的温柔语气也没能安抚住齐铁嘴一颗惴惴不安的小心脏,他靠在两个大木头箱子遮出来的阴凉地里拿废纸片扇着风,虚弱道:“不成,不能回去,”他抬眼,眼里有通红的血丝,“佛爷,我得跟着你。”
张启山心中无端一软,暗想这人怎么短短一天时间便憔悴成这样,不但两眼血色,连嘴唇也是煞白的。
“中暑了?走,让副官开车先带你回去……”说着张启山招手就要把副官喊过来,“没事瞎逞什么能。”
瘫坐的齐铁嘴见他就要喊副官,又无力站起来,只得破罐破摔的一把抱住张启山大腿:“哎哟佛爷啊,不用喊,你在就成了。”
张启山:“……”
某位军阀的脸“噌”红了半边。
抱着他大腿的算命先生看不到他脸上的红晕,只自顾自的解释道:“明天七月半,阴气太重,我哪受得了这个啊,”齐铁嘴可怜兮兮地向张启山伸出一只手,“佛爷你身上血气重,寻常东西不近身……”
话还没说完,瞬间冷下脸的张启山毫不留情地将虚搂着他大腿的算命先生给推到一边。齐铁嘴哪里肯让他走,死活拉着张启山的裤脚哀嚎:“佛爷你别呀,明晚子时一过我就走……”
听完齐铁嘴一番话的张启山不知为何莫名心头火起,用手紧紧拽着裤脚道:“松手。”
“就不。”
“让你松手!”
“哎呦我那个无上天尊啊,佛爷您百无禁忌就帮我一把……”
蝉声燥得人心里烦闷,阴凉地里却闲适的很。
不远处已经等张启山来训兵等很久的张副官对着角落翻了个白眼,而后开始教训这些刚刚应征入伍的新兵蛋子。
“站直了!乱看什么!”
中元夜里,长沙城里纵横交错的街道口星星点点地燃着小小的火堆,俯瞰过去,倒像是闪动中的夜空星图。
齐铁嘴裹着冬天才穿的皮草大衣,头上紧紧包着去年从张启山家里顺来的皮帽,整个人缩在此刻长沙城里阳气最重的张府东南角,脸色惨白,嘴角发青。平日里能言善辩的一张嘴正不停喃喃着什么。
接完上峰电话的张启山出来寻齐铁嘴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形了——素日跟在他身边唠唠叨叨个不停的算命先生在院角背靠松树缩成一团,明明是个闷热天,他却抖得像是能从嘴里呵出白气一般不停地缩手。
张启山心头一软,插兜走过去,将随身带着的外套给他搭在身上:“盖上,怎么冷成这样。”
散发着些许雨后清香的外套带着普通人感受不到的暖意覆在齐铁嘴身上,过了许久他方有能说出话的力气:“世代行算命卜卦之事,子孙后代难免体弱,特别是七月半这几天……哎呦……”
站在齐铁嘴身前的张启山低头,见他无精打采地眯着眼,头靠在松树干上,似极疲惫又不能入睡。
“……”
张启山也靠着大树坐了下来,挨着齐铁嘴。
炎热的天气,就连深夜里的呼吸也带着灼热。半梦半醒里的齐铁嘴不管,感受到了热源便下意识地靠了过去,把冰凉的脸贴在张启山露在外面的小臂上。张启山无奈一笑,替他将衣服又掖了掖。
看着就热。
“睡吧,我在这看着你。”
这夜有星有月有清风,多年七月半未曾睡好的算子一夜好眠,而张启山却又热又紧张的一夜没睡,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温柔平和的似春风拂过一丛初生的青草。
天边将将放亮之时,半边身子都给枕麻了的张启山迷糊着睡了过去。
头上皮帽身上皮衣,外头还盖着一层厚厚的军装外套,浑身大汗的齐铁嘴是被热醒的。
他脑袋底下汉湿漉漉的,枕着的东西软软的也很热……很热?等等,齐铁嘴一个激灵起身,扭头一看,是张启山保持了一夜靠坐姿势,一只腿支起来,让他躺在腿和肚子之间。
晨光好,万里无云如画蓝天,静得仿佛往上扔一粒石子便能溅起一圈圈涟漪似的。张启山睡在树底下,睫毛泛着亮莹莹的光。
齐铁嘴懵了一会儿,连头上的皮帽都忘了拿下来。
听到动静的张启山睁开眼,里头静如深潭毫无波澜,却又深深地藏了诸多当时未懂的情谊。一抬头,便对上了齐铁嘴那尚带三分睡意的脸庞。
一眼万年。
“早啊顾之。”
“……”
“嗯?”
“这个……逢瑞,早。”
四时·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齐铁嘴着实不懂自己前几天为什么答应张启山要去爬岳麓山。想着想着他就回头看看自己书架上搁着青乌子所著的独本——张启山下墓捞到的,处理好了后给他送了过来。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啊手软。
爬到一半实在没劲的算命先生抱着自己酸痛不已的脚长吁短叹:“累死我了,不爬了不爬了。”
说罢便往上山路旁一块大石子上一坐,凭副官怎么说也不起来。
张启山好整以暇的往前继续走,头也没回的对张副官道:“随他,”说到这里似乎很害怕地抖了一下,“听说山底下有座古墓,死过好多人……”
“佛爷,您别磨蹭啦,快走,趁着天亮前能到山顶。”
赖在石头顶上不肯动身的齐铁嘴立马起身,快步走到最前面,扭过身来一脸正色。
张启山挑起一边眉头,和副官对视一眼便跟了上去。
张副官:“……”
待登上山顶,已是傍晚。
天边残阳如血,空里飘着大朵深灰色的云彩,像是烧至荼靡的煤炭,唯有边缘处晕开小块血红。山上风大,副官从包里拿出两件风衣递给站在山顶眺望远方的两人。
齐铁嘴笑着道谢并接过风衣往身上一搭,转头见张启山似乎陷入了沉思,立在一处悬崖边儿上插兜不语。
山顶的风呼啸着穿过他们登顶时走过的小树林,哗啦啦地刮掉一大片枯叶,一股脑地吹向发着愣的张启山。
有人比裹挟着枯叶和寒气的风还要快一步,枯叶甩到他的后背上,又萎靡落地。
“佛爷,这红枫是一年红过一年啊。”
齐铁嘴不动声色地挡在张启山身后,把风衣给他搭到肩上紧了紧。
张启山这才回过神,含糊地谢了一声,将风衣穿上。
“是越来越红了,”他把扣子系好,忧心忡忡地又看了一眼崖下枫林。
最近正是枫叶红了的好时节,那一大片枫林红得像是九天神凤尾羽上不灭的火焰,火红地灼到人眼底去了。
枫林红艳绵延至天尽头,仿佛那些飘在空里的火烧云也是得了地上红枫的一二颜色,才有了那样艳丽的色彩。
齐铁嘴知道张启山志不在此,也没点破,只负手站在他身边,陪他见这一场盛大到近乎震撼的暮色红枫。
“山河将破,国内混乱,日寇蠢蠢欲动。”张启山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我没经历过太平盛世,只在史书上见过,说是都城繁华,十里集市,老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内有乱贼浑水摸鱼,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到处都是流民,饿殍遍野……”
男人的声音最后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让人揪心。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祈愿,砸在齐铁嘴耳朵里却生疼生疼的。
“老八,我想看看盛世。”
负手立在他身边的齐铁嘴歪头看他神色,脸上也是少有的正经。
“佛爷,你会看到的。”
“……你算到了?”
“不。”齐铁嘴摇头,无能为力忽然没顶而上,他习惯性的微微弓腰,“齐家祖训,不从政不参军。政事我们算不得,会遭天谴。”
张启山脸上刚浮起的希望转眼消散,他抽出一只手来拍拍齐铁嘴的肩膀安抚道:“没事,我在这儿,不用你算也不用你遭天谴。”他把脸转向已迟暮的天色,红得像是要烧起来的远山残阳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我张启山在这里发誓,忠心为国,让我们的后辈,能活在国泰民安里。”
声音不大,在呼啸的山风里更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效果。但齐铁嘴一字一句的,都听进去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老八当倾力相助。”
张启山侧身,见齐铁嘴半个身子沐浴着残阳,另外半边衬得黑了些,像是被火吞去了大半的模样。
他抿嘴,将算命先生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拉,把他拉出了那血红的夕阳里。也不多说言语,只用力拍了拍齐铁嘴瘦削的肩膀。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一切便尽在这一望里了。
四时·冬
长沙入了腊月,天气却有些反常,隔三差五便会下一次不大不小的雪。
这日清晨五六点钟光景,张启山被上峰一通电话吵醒,撂了电话掀开窗帘,方才发现外面已是一片朔雪纷飞,目光所及的院门上已经裹了雪,管家正带了一批人在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把雪扫成雪堆。
未来得及换下睡衣的张启山打量着这雪,想着好像从他来到长沙,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不知道老八见过几回,要不然去问问。
这么想着,他心里便生了些许欢喜。
而那时张启山并不知道,直到日后他离开长沙,加上这一场,统共也不过见了两场大雪——一场欢喜着,一场绝望着。
张启山嘴角衔着若有似无的笑,不紧不慢地站在落地窗前赏着漫天大雪,不过数了五十下的功夫,便看见张副官裹得严严实实从楼下过去,张启山推开窗,喊道:“副官,备车,去八爷府上。”
听到声音的张副官站定回了个礼,转身去备车的时候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大雪没一阵子便停了。
等张启山那辆黑皮雪佛兰扭进齐铁嘴宅前小巷,方才发现来得太早,那巷子里的雪似蒸好的糖糕,白白糯糯一片,尚未有人迹。
车后座的张启山歪头看向窗外,见状道:“原来八爷还未起。”
副驾驶的张副官以为他要回去,刚准备嘱咐司机往回开,便听到后面那人漫不经心道:“开进去吧,喊他起来吃饭。”
今天的张副官也依旧被喂了一嘴狗粮。
因时间尚早,当套着狐裘披风的张启山下车时,门口只有小满一个人。见他下车,裹着棉袄的小满赶忙将扫雪的扫帚放一旁,恭敬地行了一礼:“张大佛爷早。”
张启山点点头,问道:“八爷可在?”
小满未抬头:“八爷尚未起,佛爷您可以……唉?”
他抬头,面前已经没人,只余一辆熄了火的小汽车和白茫茫的空巷。寒风一吹,扑面而来的雪沫子。
“……”
军靴踩着小满扫得不走心的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张启山颇有闲情雅致的环顾着齐铁嘴无事时照拂的院子,此时除了常年绿翠的冬青,多半已经剩了枯枝,被盖在一层雪下。等挨近了院落,便能看见齐铁嘴院里种好的那两棵花树。桃树只余了一树白雪,而一旁的梅树上却绽了满枝丫的红梅,偶有雪花点缀在花蕊里头,倒是白雪腊梅,好看的打紧。
走在张启山后头的张副官见此,不由得称赞道:“佛爷,八爷家这两棵树真是应景,春夏有粉桃,冬天有红梅。”
脸裹在毛领里的张启山驻足在梅树下头,任由雪风鼓起他头顶的雪沫子落到他肩头。
“是啊,八爷秀气雅致,品味也是如此。”张启山抿起嘴角笑了笑,在身后副官牙疼的表情接道,“你帮他收拾收拾,他府上就这么个伙计,得扫到什么时候……我去喊他起来。”
张副官后退一步俯身称是,马不停蹄地去门口接班了。
齐铁嘴睡觉的屋分内间和外间,内间睡觉,外间搁着一张明梨花木的桌子并几把太师椅,房中间烘着一个可加香料的小暖炉。
张启山推门,一股带着沉香味的暖流扑面而来。他凌冽的眉眼在这一刹那温和下去几分,回手将门轻轻掩上,不经意间往内屋那边瞥了一眼——门半掩着,里头静悄悄的。
在屋里绕了几圈的张启山将身上沾了雪的狐裘披风摘下来,搁在离暖炉近点的那张太师椅上烘着,又将一双带着凉气的手放在暖炉前热了一会搓搓脸,待确定自己身上不再带着门外的凉气后,方才轻着脚步走近内屋那扇半掩着的门,信手推开。
内屋比外屋还要暖和些,厚厚的绣花布帘挡住了内屋仅有的两扇窗,屋子地毯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铜炉,兴许是烧了一夜的缘故,此时已不大烧着了。
张启山小心翼翼地探身进来,没走几步,便见雕花大床上的齐铁嘴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微微张着嘴,鼻翼上沁了些汗,却依然像是很冷的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
已站在床前的张启山低头,神色带着不自察的温柔。
他知这人怕冷,寒冬腊月里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只熊出门。长沙的冬天还好,没东北难熬。张启山认识齐铁嘴的第一年冬天,没想到他会这么冷,便送了齐铁嘴一件东北那边极其朴实的大棉袄。
捧着大棉袄的齐八爷十分开心,冬天里出摊算卦就穿上了这身,一天能夸张启山十遍,被吴老狗嫌弃了很长时间。
想到这里,张启山忍不住咧嘴笑了笑。床上这人长得很是清秀,高挺的鼻梁好看的嘴唇,一双杏眼不带眼镜时会有犀利的气场,张启山却知他是近视眼,摘了眼镜一片模糊,便装得一副有把握的模样镇其他人。
他的眉毛……等等,张启山忽然莞尔——这人也许是最近伙食太好,右眉峰上莫名多出来两三根不合群的眉毛,甚是破坏这张脸的美感,看得强迫症的张大佛爷心痒痒,想给他拔了。
张启山刚伸手想去拔,便想起来床上这人还在睡觉,万一拔疼了起床又得数落自己的不是。想着想着,就想起来行军时,军营里有老师傅,一把军刀剃得了头发刮得了脸,顺便还能替要去见姑娘的小伙子们修修眉。
天人斗争好一会儿的张启山拔出了腰间黑金短匕,半跪在床边,右手将刀悬在那几根不合群的眉毛上,微微眯起一只眼睛比量着方向。
他皱着眉,紧张地咬住了下嘴唇——倒不是对自己的手法有怀疑,就是怕……
齐铁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在和二爷五爷九爷打麻将,一直输一直输,输到最后,只剩下一条裤子,抱着三寸丁的狗五嘿嘿一笑,说:“不如让三寸丁舔你一下,算是马吊钱。”
梦里的他颤巍巍地抱过那条一咧嘴满口尖利牙的三寸丁,眼睁睁地看着那三寸丁张着嘴就扑向了自己……
张启山有点懵逼。
睁开眼睛的齐铁嘴也有点懵逼,然后下意识地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一点。
满室寂静。
“佛……佛爷,您、您干嘛呢?”把自己裹得死死的齐铁嘴颤巍巍开口,张启山正拿着把寒光泠泠的军刀悬在他面前,表情从十分严肃变成嘴角微微抽搐的茫然。
“我……”张启山嘴巴磕绊了下,见齐铁嘴惊恐地盯着自己悬在他额上的匕首,赶紧收了回来,颇为手足无措道,“我我我看你醒了,想削个苹果吃。”
刚醒的齐铁嘴眼神半放空,并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到底哪里有问题,只左右瞅了瞅,奇道:“啊?苹果在哪里?”
说罢他抬头,发现张启山神色很奇怪——抿着嘴,嘴角却在往上翘,眼神到处飘,就是不看他。
“啊!刚想起来我家乡那边一个小吃,就把苹果拿出去了。张启山尴尬地咳了咳,电光火石间想起东北著名小吃冻苹果,遂赶紧搬出来当借口。
一听有吃的,齐铁嘴立马把被子一掀,被窝外的寒气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仍顽强的翻身下了床。
“啊,我知道了,冻苹果是吗!我还没吃过我要尝尝!!”
张启山一把拉住蹬上布鞋的齐铁嘴,另一只手捂上了额头——他没想过这人对吃的执念这么大,连被窝都能离开。
关键是……
他奶奶的,刚刚不小心把老八右边眉毛削去一大截……这要是出门让人看见了……
叱咤沙场的张启山痛苦地抚上额头揉了揉。
被张启山拉住手的齐铁嘴回头看看满脸便秘状的张启山,不禁好笑又好奇道:“佛爷,您怎么了?先放开我?”
反应过来的张启山触电似的松开了齐铁嘴温热的手,义愤填膺地对上了缺了一半眉毛的齐铁嘴:“老八,你头发乱了,等等再——”
“什么什么?我头发乱了?”齐铁嘴恍然大悟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转身向屋子里摆着的落地镜子小跑了两步,“唉这几天天冷我就蹭了蹭被……”
悠闲的齐八爷声音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掐断了似的,半截腰地断在哪里。
没能拉住齐铁嘴的张启山把头扭到一边,强作镇定地开口:“老、老八,我想起来我那个还有点呃事我先走了——”
院里扫着雪的张副官忽然听到屋里爆出一声响天彻地的怒吼。
“张——启——山——!”
紧接着屋门轰隆一声响,张副官瑟缩着回头,便看见他们家佛爷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上,就被尚穿着睡衣气急败坏的齐八爷一只手捂着额头给一脚踹了出来。
张副官:“……”
张启山讪讪:“……”
上午九点,二月红府。
二月红今日没场子,便早早地差下人喊了狗五解九并霍家的小丫头来府上打马吊。
外头下着细雪,厅里烘着炉子,气氛甚是融洽。二爷今天手气还不错,兴起时还给几人唱上一嗓子。
第三局刚摆好长龙,第二局赢了的二爷正哼着戏,关着的门忽然被人一巴掌推开。
二爷的戏卡在嗓子眼里,而狗五怀里的三寸丁嗓子里却嗷一声,几人惊讶扭头,见雪满肩头的张启山站在门口喘着粗气,丝丝白色哈气氤氲了他的表情,却没挡住见到他们后的眼前一亮。
“老五老九小丫头你们都在啊,正好,小丫头你画眉的笔呢?”
霍仙姑:“?”
当天中午,九门里连三爷家的下人都知道了,张大佛爷大早上顶着满身雪,跑去二爷家求一只画眉的笔。
众人皆羡道,不知是哪家姑娘走运,得佛爷如此青睐。
而这位走运的“姑娘”,此时正黑着一张脸坐在内屋的窗前,窗外站着笑断气的九门两个爷——狗五和解九听说佛爷失手削了老八的眉毛后,当机立断地推了二爷的牌局,跟着来了八爷府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之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八爷你是不是得罪佛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端坐在窗前的齐铁嘴绷着脸,脑内叫做“理智”小人在告诉他千万忍住,祖师爷教的卦象不是用来阴人的。
而始作俑者张启山挽着袖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削一根崭新的眉笔,边削边有些局促的安慰着黑脸的齐铁嘴。
“老八,没事的,霍家妹子说这眉笔是洋人的,画起来很逼真。”
窗外的五九二人又吃吃的笑起来,扰的张启山手滑,眉笔上的木屑便削去了一大块。受了一上午老八的冷眼的张启山立刻沉着脸甩了窗外那两人一眼。
笑得前仰后合的两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知趣地去院子里闲逛去了。
捂着一边眉头的齐铁嘴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佛爷,您说您没事削我眉毛干嘛,您看,这下倒好,没法出门了吧……哎哟,我这还怎么出生意啊。”
那边削好眉笔的张启山吹了吹尖端的木屑,脸上颇为不好意思,不过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当做自己没听见似的走到窗前,俯身靠近了齐铁嘴那张被他削了眉毛却还是好看的脸。
“佛爷,您您您行吗……要不然让霍家的妹子来给我弄得了……”
张启山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温柔,委屈的齐铁嘴也没考虑过他们两个的脸贴的如此近,几乎可以分享彼此的吐息。
“我说了,没事的。”
张启山安抚好坐着的齐铁嘴,左手捏上了齐铁嘴没有多少肉的下巴,右手握着眉笔在他眉头上比量着。
院里又飘起细微的雪沫子,狗五拢着袖子与负手的解九并肩站在院里的梅花下,见那扇半开的花窗里,黛蓝内衫的算命先生有些局促地坐窗前睁着眼,而杀伐果断的军阀弯着腰,眉眼含笑,左手勾着算命先生的下巴,而惯拿刀枪的右手持了眉笔,一下一下温柔的替那算命先生勾勒着眉峰。
窗外围观的两人忽然觉得齁得慌,有点牙疼,。
“小九九,我忽然就想到一句诗。”
“……不要喊我小九九。什么诗?”
窗前画着眉的军阀停下了手,把算命先生的脸左右转了一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似是说了句什么,五九两人离得远些,听不太清。
那算命先生听了那话,满脸不可置信,伸手拿过一面镜子细细打量,不时仰头和嘴角含笑的军阀说着什么。
“小九九,我说给你听,你不要抖给老八哦。”
花窗里的齐铁嘴扬起了嘴角,张启山又轻轻的在他眉上描了几笔,然后停下来勾着他的下巴细细打量。
“妆罢低声问夫婿……”
窗里那两个人彼此盯着,忽然一齐笑了出来。
“画眉深浅入时无?”
看热闹的五九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了,默契地转身离开。
花窗里那两个,算命的依旧仰着脸,军阀依旧俯身替他描着眉。
窗外虽是冬雪,窗里却已是人间好时节。
四时·终
那时日军还未驻守在长沙城外,齐铁嘴还没有拿到一只小奶猫,解九家里的金桂开时还未能香满三里,就连吴老狗也没能拿到小而凶的三寸丁。
那时长沙的某个院落里尚未长满荒草,春去秋来都有个勤劳的算命先生用心打理,春有桃花冬有寒梅。
那时院落经常会有个军阀过来串门,军阀和算命先生便能裹着一条披风看今天的星星明天的太阳,能一起送走一轮桃花再迎来一树寒梅,便好似他们这辈子会这样过下去。
便好似,生生世世,都会这样。
《四时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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